鄢懋卿是江西丰城人,嘉靖二十年进士,和高拱是同科,只可惜这两位走的道路完全不同,高拱在翰林院混了九年,然后又被派到了裕王府当讲官,一直坐冷板凳。鄢懋卿不一样,他人聪明,懂得钻营,又会巴结,在担任御史期间,就替严家干掉了好几个政敌,踩着尸体,鄢懋卿一路高升,调入刑部之后,大凡和严党有冲突的,他都狠狠治罪,在赵文华死去之后,鄢懋卿俨然有取而代之的架势。
这一次南下,鄢懋卿并没有把赵贞吉当回事,不就是个老倔驴,有什么了不起的。再说了他的干爹是严阁老,赵贞吉的老师是徐阁老,双方实力一个天,一个地。钦差排名他又在赵贞吉的前面,老赵还不被他牵着鼻子走啊!
想的是真不错,可是刚一出发,赵贞吉就给他一个下马威,老头子竟然没等鄢懋卿,直接南下了。
鄢懋卿是又气又恨,他哪能让赵贞吉抢到了头香,立刻动身追击。二月的天,乍暖还寒,冷风吹到脸上,跟小刀子刮得似的。鄢懋卿的脸上都皲裂出了口子,每到休息的时候,都不敢洗脸,那个憋屈就别说了。
紧赶慢赶,还落在了赵贞吉的后面,一见老头子从衙门出来,鄢懋卿只觉脑袋都大了好几圈,心说要坏,唐毅那小子和小阁老冲突了好几回。
他肯定要站在赵贞吉这边,一旦赵老夫子和唐毅手拉手,这事情就不好办了。
鄢懋卿强忍着怒气,催马迎了上来。
“大洲兄,好快的脚程,让小弟好赶啊!”
赵贞吉一肚子气,只是哼了一声。
热脸贴了冷屁股,鄢懋卿收起笑容,问道:“赵大人,咱们几个钦差一个办案。你自己独吞可不好,从唐毅手里拿到了什么,还是拿出来一起参详。”
“哼!”赵贞吉别提多怒了,唐毅这个混账。他要是把东西早点拿出来,何至于如此!鄢懋卿也不是东西,狗仗人势,有什么了不起的!
赵贞吉愈挫愈勇,他反而斗志昂扬起来。吓了鄢懋卿一跳,心说别是老东西拿到了什么要命玩意吧?
“鄢大人,唐知府说了,东西要交给我们五个,老夫一个人不够分量。”
赵贞吉淡淡说道,鄢懋卿听在耳朵里,第一印象就是不信!
开玩笑,谁不知道唐毅又是心学门人,又和严家不和,他不帮着赵贞吉。除非是脑袋错乱了!可是赵贞吉的神色又不像是假的,在自己人手里吃瘪了,鄢懋卿简直想大笑一场!
倒是一旁的谭纶说道:“赵大人,鄢大人,行之遇事沉稳,谨守规矩,这么做也无可厚非,我看还是赶快去把证据都拿过来吧。”
石公公也插话了,“没错,咱家这一路上骨头架子都折腾散了。早点把公事办了,真怕要撑不住了。”
鄢懋卿无话可说,只好一起进了府邸,没说的。唐毅率领着泉州大小官吏,一同迎接五位钦差,见礼之后,唐毅恭恭敬敬将一串钥匙交给了鄢懋卿。
不多一时,又有人把海瑞和赵闻叫了过来,他们两位也各拿出一串。鄢懋卿不解其意。唐毅笑道:“启禀钦差大人,下官知道事情重要,除了最初看过的十本账册之外,下官一本也没看,全数封存起来,大约有三十箱的东西。锁头都是特制的,需要三个人同时那钥匙开锁。这些日子我都居住在知府衙门,海大人在晋江县,赵大人在市舶司,从来没有见过面,诸位大人不信,可以随便调查。如今钦差驾临,这些东西我也能放心交给诸位了,匡扶正义,铲除奸佞,就靠着诸位大人了!”
唐毅躬身,将钥匙送到了桌案上面,大有一副从此保护宇宙的责任交给你们的架势。放下了钥匙,他退后几步,暗暗松了口气。
别说鄢懋卿,就算是赵贞吉都吓了一跳,心说难怪唐毅不答应给自己呢,这小子弄得真够周密的。
他为什么要如此呢?
赵贞吉和鄢懋卿都在宦海沉浮多年,不是傻瓜,他们略微一沉吟,都明白了过来,这三十箱东西,往小了说,关系着东南无数人的脑袋,往大了说,整个朝局都要彻底洗牌。
别说唐毅,就算是他们背后的人都未必能承担得起。
唐毅摆明了要置身事外,他把烫手的山芋一交,你们该怎么玩怎么玩,老子不管了。在这一刻,鄢懋卿甚至都有点羡慕唐毅了。
难怪这小子得罪了小阁老,还能全身而退,是真懂得自保之道啊!
感叹归感叹,眼下当务之急是把要命的资料拿到手,谁知道里面会不会牵涉到严党人员,鄢懋卿伸手去抓。却没有抓到钥匙,而是抓到了一双苍老的手。
鄢懋卿摸了两下,顿时跳了起来,气得大叫道:“赵大人,你干什么?”
赵贞吉撇撇嘴,笑骂道:“格老子的,鄢大人你有什么爱好老夫不管,可别丢了钦差的颜面!”
鄢懋卿的脸瞬间就绿了,怒斥道:“赵贞吉,你我同为钦差,你凭什么把钥匙都拿去了,赶快给我!”
说着鄢懋卿劈手就要抢夺,赵贞吉哪是吃亏的,他一转身,把三串钥匙都塞进了怀里,轻笑道:“都是替朝廷办事,不必分彼此,老夫不辞辛劳,告辞了!”
说着赵贞吉叫上了衙役,就往储存资料的仓库赶去。别看老头个子不高,速度倒是不慢,鄢懋卿小跑着,愣是赶不上。
看着他们的背影,唐毅一脑门子都是汗,瀑布汗!
两位好歹是三品大员,钦差大臣,竟然像两个小学生耍脾气,怎么看都别扭。天大的事情落到这二位身上,只怕是要糟糕。
谭纶更是跟吃了苦瓜,心说两位大人可别打起来,他急匆匆追上去,石公公看了一眼,对霍建功点点头,“三太保,你也去看看吧。”
打发走了霍建功,石公公一扭头,冲着唐毅摊摊手。
“唐大人啊,咱家刚回京城没三天,就又跑来了,一个年都没过好哩。”
唐毅陪笑道:“让公公辛苦了。”
“辛苦没啥,我们做下人的,不怕辛苦。”石公公叹了口气,扫了眼四周,唐毅急忙摆手,把吓人都打发走了,屋子里只剩下两个人。
石公公压低声音,神秘兮兮道:“皇爷在临走之前,把咱家找去了,他老人家说福建的案子不好办,让咱家遇事多请教唐大人。”
噗!
唐毅正喝茶呢,一口就喷了出来。
嘉靖你可真是使唤人不偿命,唐毅冷笑了一声,“我说石公公,你看那两位的架势,水火不同炉,人家要玩命的!我凑合进去,还不粉身碎骨啊?”
石公公也知道事情难弄,五官都缩到一起了。
“唐大人,咱家这心里头也清楚,可是又不能不办,总而言之,一要让皇爷出气,二要维持东南的大局,不能出差错。”
此话一出,倒是让唐毅刮目相看,这位石公公不简单啊,竟然有如此见识。石公公羞赧一笑,“这是老祖宗的意思。”
是麦公公!
麦福老太监伺候了嘉靖几十年,可以说最了解嘉靖的脾气不过,他这么说,其实就代表着内廷定了调子。
这倒是和唐毅判断的差不错,只是不知道赵贞吉和鄢懋卿这对冤家会折腾到什么程度。
“石公公,我尽力而为,只怕也做不了多少,轮起官位和靠山,我都差着太多了。”
“唐大人你可别太谦虚了,咱家是知道你的本事的。”石公公没有多啰嗦,他赶快起身,也赶去仓库了。
直到第二天额晚上,谭纶拖着疲惫的身体赶来,将事情说了一遍。原来赵贞吉抢了钥匙,鄢懋卿这家伙也不是好对付的,他叫来手下人,抢先跑到了仓库,把放置箱子的房间给封锁起来。
好么,你不给我钥匙,我也不给你箱子,咱们谁也别看。
赵贞吉吹胡子瞪眼,这二位足足对峙了一刻钟,眼睛都瞪得流泪了,最后还是石公公出了一个主意,让他们一人一半,这才算暂时化解了危机。
两个家伙挑选自己中意的箱子,拿着东西立刻回去研读了。
谭纶叹道:“天不亮的时候鄢大人就把升堂审案,一直忙活到了傍晚,据说连午饭都没吃。”
“好勤奋啊!唐毅赞叹道。
“他啊,比起大洲公还是差着一筹,半夜人家就到处抓人了。”谭纶苦笑着摊摊手,“行之,我看着二位都拼命想要把火烧到对方的身上,这样下去,福建,乃至整个东南都要乱了,也不知道朝廷是怎么想的?”
谭纶一边叹息着,一边偷眼看唐毅,却发现唐毅也在看着他,目光中带着一丝高深的笑容。
谭纶瞬间脸色一红,他刚刚的话看似随便,实则是打探唐毅的口风,话里有话可不是君子作风,尤其是还让对方给看破了。
“唉,你就是个人精。”谭纶认输道:“我说实话,七大姓固然可恨,但是他们知道的事情太多了,多到谁也没法承受,我不看好能查得下去。”
谭纶这家伙就是有这种功力,貌似很坦诚,实则又是一句废话。
唐毅低着头,盯着面前的盖碗,突然笑道:“下面有托,上面有盖,多像眼下的局势啊,茶壶的风暴,闹不起来……”
话刚说完,突然霍建功急匆匆跑了进来。
“谭大人,你快去看看吧,赵大人和鄢大人吵起来。”(未完待续。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