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阿姜,阿姜(古言,1v1)》 遭难 平时清清静静的姜家这几日乱作一团。 姜家主母田氏靠着背靠坐在榻上,胸口闷闷沉沉喘不上气来,她如今年逾五十,头发已有些斑白,发髻高耸却难掩疲态。 三年前夫君姜洪被一桩莫须有的案子所累,在闹市口被斩首。如今刚过丧期,二女儿又被刑部抓进京城大牢,牢门紧锁,狱卒守卫,连探望都是不被准许的。 想到这几年姜家的不顺遭遇,田氏不由眼眶泛红,拿起巾帕擦拭眼泪,低声道:“淑禾年幼未经人事,大牢那种地方又苦又冷,听闻各色刑具都要在人身上过一遭,我儿如何能受得住…” 她刚说完,垂首站在一旁的郑秀娥也跟着呜咽呜咽抽泣起来。 在屋里急得转着圈儿走的姜叔英停下脚步,朝郑氏瞪道:“母亲担心淑禾着急,你若不会劝反来添乱生事,赶紧回院子里去!” 郑氏忙将眼泪逼了回去,接过婢女递来的罗扇,为母亲轻轻扇着风,轻声道:“那日府中来了四五个衙役,话也未说半句就将淑禾押走。她整日静坐在闺中,不曾乱跑,怎会被刑部逮了去?” 姜叔英哼了一声,冷笑着说:“是你不曾见她出去乱跑,趁着我不在,你们又管的松散,她隔几日就问我要银子买甚么福字饼、枣花糕、桂花糖,走街串巷,跟着货郎身后跑,成甚么样子!” 他斜看了丫鬟桃枝一眼,又坐在榻沿,自言自语:“早知如此,就该找几个嬷嬷好好教教她规矩,早日嫁出去总有人管着她也好,现在可好,在牢里…” 未说完便觉得这话不妥,心道怎又引到这处上来,偷偷瞥了田氏一眼,闭了嘴不再言语。 府中嬷嬷掀开帘子进了屋里,走到田氏身旁,捡起汤匙将安神药喂到她口中。 田氏知道女儿被抓走后,吓过去了两回,姜叔英立刻请了大夫过来诊脉,大夫说身体无大碍,是惊吓过度,熬一些定神静心的汤药便好。 嬷嬷看了看田氏的神色,小心翼翼问道:“夫人,过几日还去不去常华寺进香,若要去就得提前备好贡品。” 田氏咽了口苦滋滋的汤药,面色苍白,抚摸着姜淑禾留下的平安扣,呆呆地坐着,仿若未闻,也不知在想些甚么。 那平安扣是姜淑禾一直贴身戴在身上的,田氏说用以养身护体、辟邪保平安。玉扣原是青色翡翠绿,戴了许多年璧体的颜色竟变得浑圆通透,连壁面都轻薄了些。 前些日子姜淑禾见串着平安扣的纽扣结松松散散,就将平安扣摘了下来,换上新的结穗,又让人拿着平安扣去常华寺开光。 只是这新的平安扣还未戴上,人就遭了难。 姜叔英见母亲黯然不语,叹了口气,摇摇头示意:“现在去庙里求菩萨拜佛祖哪里有甚么用,不必去了,府中的人待在府里,莫要再乱跑,免得再撞上刑部的人。” 嬷嬷点点头,将药碗收了,用帕子给田氏擦干净嘴角,又掀帘出去了。 广兴门内,马如游龙轿如水,一派喧哗热闹的景致。 这是自各地进京的必经之道,道路两旁林立着茶楼酒肆,繁华兴盛,数都数不尽,因此有“一进广兴门,银钱碰倒人”的说法。 摊贩叫卖声、童子嬉闹声、红楼抚琴声交织在耳边,吴安侧首于马上左瞧右看,又闻到馆子里传出来的饭菜香,勾得他咽了咽涎水。 回头看了看距他几丈远的贺俊臣,见他面色清清冷冷,腰背挺直地端坐在马上,毫无打算停下休息的样子。 吴安朝高达小声嘀咕:“咱们昼夜不歇地赶了近百里路,大人也不说停下吃些东西填饱肚子,马是畜生不知道饿,大人是神仙不知道饿,就我吴安是凡人,凡人现在是饿得快走不动道了!” 高达见他一脸幽怨的样子笑道:“在城外不是刚吃了几块饼子,还填不住你的嘴?” 吴安冷哼一声:“一路不是路菜就是饼子,要么咸得齁人要么干得噎人,我这胃早没甚么胃口了。” “既没胃口,到了刑部大牢给犯人用了刑再吃,到时候脑崩浆溢,血水横流,想必你就有胃口了。” 贺俊臣手握着缰绳,拨转马头,不知什么时候赶了上来,目光冷冷地看着他。 话刚说完,长腿猛地一夹马腹,马蹄蹬蹬往前跑去,扬起一片沙尘。 吴安和高达面面相觑,不敢再吱声,忙挥动马鞭策马跟了上去。 审问(上) 夜风拂面,月挂梢头,断断续续的虫鸣声顺着窗格传入耳中。一圈裹着一圈,一层包着一层,在寂静中将人包围起来,死寂的黑夜在此刻也显现出几分生机。 姜淑禾手臂抱着曲起的双膝,蜷缩在角落尽头,发间的簪子不知何时掉落下来,长长的乌发如瀑般贴着肩背,她垂着头,有几片遮住了眉眼。 皎白的月光从窗子中透进来,覆在地面铺满的干草上,薄薄的一层,如初雪一般。 这令她想起来五年前,京城下了一场前所未见的大雪,她和父亲、兄长在屋中围炉煮茶。 她披着白色绒氅,把采摘下来的花瓣上的雪放在壶中,炭火炉烧得红通通的,碾碎茶团,就着燃灯,丝丝缕缕的热气和香味氤氲在房中。 父亲和兄长谈古论今,说不完年轻时候的风流韵事,姜淑禾就坐在矮凳上,一手执书卷一手端盏品茶,那样的日子是她人生中最幸福的记忆。 可是现在,她面色发白,嘴唇干裂,别说一盏茶,就连水她都几天没进过一滴。 她舔了舔干得有裂纹的嘴唇,扶着墙壁颤颤巍巍站起来,走到牢房门口拍了拍锁链,小声道,“牢头大哥,牢头大哥,我实在渴得受不住,能不能给碗水喝?” 在牢房通道另一侧的牢头正坐在桌边饮酒,听到这话啪得一声重重放下酒碗,骂道:“叫什么叫什么,给我老实点。” 他走过来看了一眼姜淑禾,见她虽然身处狱中但面上仍有一股子说不出的娇贵之气,冷笑一声:“还想喝水?我告诉你,进了这大牢天王老子也不好使,没有没有,滚一边去!” 姜淑禾鼻尖发酸,忽然想起来什么,俯身捡起掉落在干草上的簪子,拿着簪子给他看,轻声道:“牢头大哥,这簪子还值些银钱,您换了银子买酒喝。我在这牢里关了好几日,只第一天喝了口水,麻烦您好心给口水喝。” 牢头眯着眼睛咧嘴一笑,口中露出发黄发黑的牙,他拿出钥匙打开牢房锁链,接过姜淑禾手中的簪子,仔仔细细瞧了瞧。 簪子一头雕刻着花鸟纹,还闪着金光,想来换这个月的酒钱是足够了。 他将簪子放入袖笼中,转身就要走,姜淑禾一把拽住他袖口,提声道,“牢头大哥,水呢,你答应给的水呢?…” 牢头用力甩开她的手,怒睁双目,喝道,“水,什么水?老子什么时候答应要给你水了?” 姜淑禾气闷,一手掐着他胳膊不放,一手去夺他拿走的簪子。可力气着实没法跟天天与犯人打交道的牢头比,猛然被他推倒在地。 “啪”得一声,半边脸被扇得火辣辣的疼。 “小婊子,还敢掐老子!” 姜淑禾倒在地上,牢头还要扬手,她赶紧避过脸去,抬起胳膊去挡。却听到“哎呦”一声,他人已经被踹倒在对面,用的力道十足,身子都跟着滚了两滚。 牢头趔趔趄趄站起身,颤悠悠抬起头看着站在眼前的人,他身高腿长,衣袂轻扬,薄唇紧抿成一条线,鼻梁高挺,双眉沉沉压着鸷目,面有疲色但衣袍华美规整,没有一丝褶皱。 气势迫人,压得跟在他身后的两人都矮了一截。 牢里静默了片刻,他吸口气颤声问:“你,你是何人?” 站在那人身后的高达掏出官印,厉声道:“蠢货!这是新上任的刑部主事,大人要审问要犯,还不滚到外面守着!” 牢头知道前任刑部主事被免了职,没想到新来的这么快就赶到京城上任,赶紧跪在地上连连磕头,胳膊都发着抖,小声道:“是,是,小的不长眼,不知大人今日赴任,小的这就去外面守着。” 说完低着头捂着肚子走向牢门。 “慢着”,他转过身,瞥了眼牢头手中的簪子,缓缓伸出手来:“簪子留下。” 牢头立刻将簪子放在他手掌中,唯唯诺诺称是,退了出去。 他手指捏着簪柄,俯视着一直伏在地上的姜淑禾,她侧首不语,以肘撑起上半身,散发逶迤遮盖尽面庞,只露出一截细腻白皙的颈子夺目晃人。 他斜挑眉梢,扬颌示意身后的高达和吴安,“绑到木枷上。” 高达和吴安抱拳称是,两人走过去架起姜淑禾,用麻绳将她的手腕、脚腕捆绑到十字木枷上,丝毫动弹不得。 审问(中) 贺俊臣自上到下打量着眼前的人,身形瘦削,发丝凌乱,裙裾已沾污浊,反衬得晧腕白如雪,柔似霜,在昏暗的灯火中愈显光泽。 上次见她时,她身高仅及他腰腹,头发分成左右两半,扎成两个圆圆的发髻,肤白黛黑,眸若稚鹿,双眉正中间点一枚朱砂红点,朱唇犹如着过丹脂一般。 她说话奶声奶气,转着漆黑的眼珠警惕地盯着他看,小声嗫喏道:“你就是我父亲说的要将我许配给你的人?” 贺俊臣垂首看着眼前的小人,抿唇笑道:“怎么,你不愿意?” 小人鼻间哼了一声,语气不善:“我兄长说你们贺家专出贪图美色之徒,你舅舅娶了比自己小二十岁的歌姬,你叔父娶了妻子没过半年就要娶妾,被妻子按在大街上打得大哭,打掉了两颗门牙,呐,就像我掉的这颗乳牙这样。” 说完张开嘴巴,用手指着口中已经掉落了牙齿的空隙。 贺俊臣笑意更深,抚了抚她的发顶,开口道:“那是他们。”又见她左手一直背在身后,像藏了什么东西,问她:“听我父亲说你们明日就要出城,可是有东西要给我?” 小人脸颊粉红,把手中墨迹未干的画像递过去,仔细叮嘱:“我娘亲说我们要随父亲去很远很远,很热很热的地方,不知道要去多久,这是我亲手画的画像,呐,送给你,免得我长大了你不记得我的模样。” 说完歪着头,手指点在唇角,眨着眼睛看着他,丝毫没有含羞带怯的样子。 贺俊臣轻轻颔首,眼底发深,似笑非笑,没有再言语什么。 日子迭日子,一晃许多年已经过去。 他看着眼前已经出落得唇红齿白,眸含春水的少女,京城和江浙将她滋养得少了些英气,多几分柔媚。而他在营州待了这么多年,寒风凛冽,雨雪霏霏,人也变得愈发疏朗。 静默片刻,终于开口。 “姓名。” “姜淑禾。” “姜洪是你何人?” “姜洪是我父亲,曾任吏部员外郎。” “姜叔英是你何人?” “姜叔英乃我兄长,当朝监察御史。” 他侧身抽出高达手中的剑,剑光闪过他沉沉的漆黑瞳孔,两人会意,当即退了出去。 他执剑指着姜淑禾,自腰腹,胸口,脖颈,最终将剑刃贴于姜淑禾下颌,缓缓抬起其头,逼视着她湿润的眼眸,目光沉静,声音平淡无波,听不出任何情绪:“沉庭,是你何人?” 姜淑禾鸦睫微微颤了颤,这才抬头,看着眼前身形修长的男人,细声道:“沉庭,是我至交。” 贺俊臣用刀面紧贴其皮肉,左右翻看她的脸颊,似第一次见到她一般。“至交?”他微抬眉骨,走过去贴着姜淑禾的耳朵,低声问道:“交到何种程度?” 姜淑禾不欲答话,扭动着被绳子缚得生疼的手腕,不知为什么心里有股奇异的感觉。思忖片刻,开口问他:“大人,究竟我父亲或我兄长犯了何事?我父亲已故,生前的事情还有什么值得追究?我兄长处事圆通,为人老实,在朝中为官数载,人皆称赞。我待字闺中,更不曾出去招惹是非。” “至于大人说的沉庭沉大人,”她顿了顿,语气中皆是坦诚,“我与他已有数年未见,他在江浙为官,我随父亲从江浙到京城也有数年。就算他犯了案子惹了圣听,怎么会牵扯到我呢?” 贺俊臣垂眸不语,轻笑一声,提剑将剑刃几乎贴着肌肤滑至姜淑禾的喉咙,话语中含着叹息:“姜小姐不曾与我坦诚相待。” 利刃冒着寒光,冰得姜淑禾全身战栗。 她眼尾发红,乌黑的睫毛一颤一颤,本就干裂的嘴唇因贝齿的咬噬洇出血渍。屏气凝神,连呼吸都轻了许多,语气也跟着冷了一些,“大人,我真不知沉庭犯了何罪。” 贺俊臣将剑刃下滑,停在她胸前,利刃左右摆动,微微扯开姜淑禾的衣领,越扯越开。领口慢慢敞开滑落至肩颈,堆迭起层层褶皱,细长的脖颈白净一片,胸口起伏不定,未佩戴任何东西。 只露出淡粉色肚兜,上面绣着数朵绛红色梅花。肚兜细带挂在脖颈,在一大片雪白上勒出浅浅的痕迹,肚兜不大,左右两边遮掩不住的肌肤便曝于暗淡的灯光下。 贺俊臣垂下眼睫,沉声道:“姜..” 还未说完,姜淑禾啐了一口在他脸上,怒瞪着他,忿忿道:“呸!畜生!狗官!再敢碰我一下我便咬舌自尽!” 她气息不平,胸口浮动,剑刃在雪白上留下一记细细的嫣红痕迹,似皑皑白雪中的一朵红梅。 贺俊臣唇角满含讥诮,用手揩去唾液,反倒气定神闲:“我竟不知惯会在官场上左右逢迎的姜家,生的女儿性烈到这样的地步。” 姜淑禾听到他用这样的语气提起姜家,如受重锤,咬牙切齿道:“你休想从我身上探得任何消息,我死也要断了你升官发财的路!” 其实姜淑禾哪里知道什么消息,她是被他逼急了。她能感受到来自眼前男人的目光,尖锐,寒冷,正定在她胸口,似剑一般要将她穿透。控制不住地,她瘦弱的胳膊和单薄的肩膀都起了一层战栗。 这样站在一个陌生男子面前,气势上被他压得喘不过气来,她像是完全丢失了尊严。尤其是他还提到姜家。 审问(下) 三年前,各地时有天灾,有时大旱数月,有时疫病百里,家家有僵尸之痛,室室闻悲泣之声。 当时直沽、临榆等州县地势低洼,经常发生海水倒灌,所有京师官员纷纷解囊捐钱救助。吏部主事杨素为了讨好皇上,赚取名声,带头捐了纹银三千两。 可京官相比地方官员素来贫苦,每月的俸禄还不到一百两,因此皇上深觉奇怪,派大臣梁远昭去杨家探查,不出所料,果然在他家中发现一木箱黄金,各式各样的瓷瓶字画数件。 又派人去几个吏部郎中家去翻查,也是收获颇丰。皇上又命梁远昭将吏部相关官员悉数捉拿归案,一番严审之下终于有人吐露详情,原来吏部主事杨素伙同下属倚仗权势卖官敛财,收受贿赂,小至兵马司的从九品士兵都未放过。 吏部位六部之首,笼天下之才,掌管整个朝堂的人事任免升调,不可不谓之事重权大,为了些钱财,竟然在皇上眼皮子底下做出这种事。龙威震怒,传下旨意说将吏部主事杨素等人尽行处斩。 其中也包括当时被抓进大牢的任吏部员外郎的姜洪。 然而姜淑禾怎么也不肯信父亲会牵连其中,他在吏部年纪最大,资历却是最浅,没有显赫背景,没有进士傍身,才能也不出众。为了些许禄米和俸钞,整日唯唯诺诺,看人眼色。在朝做官不求高升只图个安稳,不得罪人就是。 怎么就突然卷进这场风波丧了命,姜淑禾想不明白。 只记得宫里的太监拿着圣旨来到姜府,用尖细的声音念道:“罪臣姜洪,为官数载,竟丧廉耻,货利是趋,定价庶官,内外串通,曲加庇护,自蹈欺罔之罪。朕待卿甚厚,然卿有负朕意。今定吏部员外郎姜洪死罪,以示王法公允,朝纲尺度。钦此——” 母亲田氏当即晕倒在地,兄长和嫂嫂搀扶着她上半身立起,免得被怪罪对皇上不敬。姜淑禾手指张开伏拜于地,鼻尖贴着地面,紧紧闭着双眼,吓得全身发抖。 “姜大人,起来接旨谢恩吧。” 姜淑禾听到兄长小声啜泣的声音:“臣姜叔英领旨谢恩,谢吾皇圣恩宽恤。” 穿着深蓝色长袍,握着白色拂尘的太监拍了拍他的肩膀,压着尖尖的声音说道:“这件案子圣上大怒,说没想到清水衙门原来一点也不清。吏部主事杨素不仅身首异处、籍没家产,连他的妻女都已经卖身为奴。姜大人应当庆幸,没有殃及到您和府中女眷,大人,好自为之吧。” 剩下的事情姜淑禾已经想不起来,只记得她被丫鬟桃枝扶回房中,一个人点着灯盖着寝被坐到第二日天亮。 父亲被定罪之后,往日的亲朋好友唯恐被连累到,躲避都来不及,很少再来姜府往来。高门大户的女儿家办的宴会也不再邀请她,这倒是好事,以前这些事她都要躲着,自那之后也落得清净自在。 这件事从头至尾无人为姜家说过一句话,除了一个人,那时的江浙按察使沉庭,也是如今被关在狱中的江浙巡抚沉庭。 还有,还有姜淑禾同贺家的亲事。她主动写信寄往营州,婉言说退亲之事,七岁那年见了一面之后相隔千里,再也不曾见过。也许贺家早就忘了这门亲事。虽然是姜家主动提出退亲,但因为父亲的缘故,想来贺家应该也是愿意的。 父亲命丧刀下不久,姜叔英被拔擢为监察御史,也许是皇上看中了姜叔英的才干,也许是生了怜悯之心,也许…只是为了羞辱姜家。监察百官,劝谏君主,官阶虽不高,听起来却很是威风。 这种威风跟掌握生杀大权、京城人命系于刑部之一官的眼前人自是无法相比的。 贺俊臣看着她涣散的眼神,呼吸急促不断喘息的檀口,面上覆一层薄汗,似忍耐着痛苦煎熬。 他伸手合上她敞开的领口,朝间外说了一句:“高达,取碗水来。” 高达快步到狱卒的桌旁端了碗水进来,递给贺俊臣之后又退了出去。 贺俊臣一面喂她水,一面凝视着她沉声道:“江浙素来是纳税重地想来你应该知道,这几年天灾不断,许多农田不长五谷只长蝗虫,缴上来的赋税不足,皇上为此苦恼不堪。沉庭是江浙巡抚,自然要为皇上分忧解难。” “朝廷缺钱,皇上向他开口,他便在江浙整肃吏治,揭发官员腐败、大肆追赃。江浙的官吏对他恨不能剥其皮食其肉。” 姜淑禾心下骇然,怔怔地看了他半晌,口中喃喃:“现在税银收缴上来了,但江浙怨气难以平息,皇上是要拿他出来,平息怨气?” 贺俊臣勾了勾唇角,点头称赞道:“正是,姜家二小姐聪慧。” 姜淑禾嗤笑,心想哪里是我聪慧呢,只不过以前父亲和兄长爱在书房议论政事,每次都要屏退左右,她那时年幼,心思机灵鬼怪,越这样越好奇,有时就躲在窗下偷听。 “可是,这与我又有什么关系?” 贺俊臣挑眉:“自然是受沉庭殃及。” 姜淑禾不知道那人说的受沉庭殃及是什么意思,因为还未来得及开口问,她便饿晕了过去。 昏昏沉沉中,她好像听到有人挨打有人怒斥的声音。此后每日,均有牢头送来水和吃食。不会太饱,但也不至于让她饿死。 沈庭 晴云碧空,日挂梢头,缕缕东风拂着贺俊臣簇新的朝服袍褂,前后方形补子上绣着金丝孔雀,白翠相间的朝珠叮咚作响。 早朝方才散了,平时辰时即散的早朝,今日因为是否增派兵卒前往漠南吵的天翻地覆,皇上说了声身体不适便回了寝宫。 贺俊臣并未来得及奏报沉庭的事情,径直绕过赭红色的照壁,出大殿经过掖门奔崇德宫而去。 崇德宫里传出靡靡乐声,披着薄纱的歌姬在座前抚弄笙箫管弦,舞女轻轻舞动翠袖,似垂柳一般摇摆着细软的腰肢。 太子梁睿斜倚在香榻上,怀中搂着挽着云鬓,钗玉横斜的女子,随手翻看着案几上摞起的厚厚卷宗。 他翻了几页,皱起眉头,又将卷宗重重摔至案上。 手掌掐住怀中女子的细腰,眼睛却瞥向坐在下侧的贺俊臣,冷声道:“江浙古来殷富之地,国库的财赋多出于此,没想到养肥了这些贪而欲大祸国殃民的奸吏。呵,沉庭在这些蛀虫家中搜出来的赃物竟抵得过整个江浙三年的赋税!” 他搂过怀中美人,狠狠亲了两口又敛眉道:“这笔账目现在才算出来,待父皇看了,本宫看你那刑部大牢要满一半了。” “连贫远之地的县令一年也能贪个几百石粮食,沉文忠还敢上折子为沉庭叫屈,哼,在他任内出现这么多贪腐官员,这可不是一朝一夕之间形成的,他还能推卸什么责任?” 贺俊臣懒散地靠着金丝楠木椅,低头把玩着手中的酒盏,轻挑眉梢:“这是皇上的意思还是殿下的意思?” 梁睿推开怀中的人,抚了抚衣服上的褶皱,不置可否:“父皇忙着处理和漠南通商互市的事情,暂时将江浙那些弹劾沉庭的折子压了下来。你是没看到,江浙数百名官吏联名上书,反过来诬陷沉庭在江浙期间侵盗官粮、私吞赋税,鸡毛蒜皮的事情都没放过,还有人痛骂沉庭,说他已经二十七岁了还尚未娶妻,是违逆阴阳之道,不孝敬父母!” 贺俊臣唇畔浮起冷笑,仰颈吞咽下一口酒。 梁睿气极反笑,接着说道:“递到批阅阁的文书压也能将沉庭压死,若非父皇念在沉文忠是开国元勋、三朝重臣的份上,沉庭早就身首异处了。” 贺俊臣放下酒盏,头也没抬,毫不在意的样子:“无论如何,户部缺的钱款沉庭用尽了办法补上了,解了皇上的燃眉之急。” 梁睿微微点头:“他这次就算死也死得其所了,真到那日,父皇会厚赏沉文忠的。” 贺俊臣垂下眼帘沉思了片刻,看了看梁睿,低身拱手行礼,森然笑道:“既如此,臣恭候那日到来,没有什么事,臣就先告退了。” “我还未说完,”梁睿提身而起,想起来什么:“姜叔英前几日来我宫中,说你抓了他的妹妹姜淑禾,可有此事?” 贺俊臣眯起深邃的眼睛,矢口否认:“并非是臣的人所抓,臣到京城之前,前任刑部主事朱新祺就着刑部的衙役将她抓了去。” “你既然知道她被抓,想来也应该清楚她被抓是因为何事?” 贺俊臣抿起嘴角,轻笑道:“并非因朝廷之事,朱新祺在抓捕沉庭的时候顺便派人搜了他的府宅,在屋里发现他和姜家二小姐有许多书信往来。” 他顿了顿,又道:“其中有几封信件谈论到当年她父亲的事情。” 梁睿脸上讶然,没想到案子过去了几年姜淑禾竟还未放下,语调扬了起来:“这么久了还谈论它做甚么?这桩案子已经过去,吏部官员因为杨素也折损了多半。父皇素来倚重吏部的官员,没想到被他们蒙骗多年,自然要加以施惩。” 贺俊臣侧首注视着他,面上的笑意消散,眼神也带了些凉意,冰得人心头一惊:“殿下也觉得姜洪在此案中没有冤屈?” 梁睿不知如何回答他,抑或是不想表态,沉默了片刻最终开口:“此案是父皇亲手交给梁远昭所办,他向来心思细腻,不好说有没有错判,但总不会漏抓一个。” 贺俊臣没有再说什么,点点头道:“姜淑禾与沉庭书信往来颇多,待臣将信件看完,若无必要,自然会放了姜家小姐。” 玉兰 贺俊臣自从崇德宫回到府中就一直待在书房不曾出来,也不让人打扰。 吴安贴着墙边悄摸走进屋里,隔几步远就看见他面无表情地翻看手中书信,翻页的声音扑簌簌作响。 吴安暗暗觑了眼端坐于前的人阴晴不定的脸色,弓起身子顿住,犹疑着开口:“大人,有件事要跟您禀告…” 贺俊臣低垂眼睫,神色冷淡,目光凝视着信纸上清秀工整的字迹,闷声道:“说。” 吴安僵硬的身体方才松懈下来,镇定住思绪,开口道:“衙役传话过来,说姜家小姐在狱里晕死过去,大人您看…” 贺俊臣不曾瞧他一眼,双眸深深盯着手中书信,漠然道:“晕倒就去找大夫,寻我做什么?” 吴安挠了挠头顶,着实有些困惑,心道不是大人您吩咐的牢中有事就立刻向您回禀吗… 不过这话他不敢讲出来,反倒吞咽进肚子里,颔首“哎”了一声又弯腰出去。 刚踏出书房,恰逢高达办完差事回来,见他皱着眉头,问了缘由,差了其他小厮去找大夫,让他在门外候着。 吴安不解,但高达自贺俊臣幼时就跟在贺俊臣左右,最是熟知贺俊臣的心思,故而他也就听了话不曾挪动。 稍候片刻,屋内果然传出一道沉稳的声音:“吴安,吴安。” 吴安小跑进去听贺俊臣吩咐,贺俊臣这才直起身来,面色阴冷,语气是毫不在乎的淡然:“东边院子不是空着么,收拾出来,再找辆马车来,随我去趟牢里。” 吴安忙应声出去,高达嘚瑟地朝吴安扬着下颌,拍拍吴安的肩膀,言语中尽是得意:“你小子,还有的学呢!喊两声爷爷我教你几招!” 吴安无心与他争辩,啐他两口便急匆匆出府去办差事。 脑中一片混沌,身上是抑制不住的颤抖,冷,好冷。 姜淑禾腿蜷缩着,双臂环住肩膀,颊面冰凉,贝齿紧咬,细长透白的手指攥着地上的干草,想从上面攫取些许温度。 牢门打开锁链的声音传至耳畔,有人走近,高大的阴影将她周身覆盖,来人又缓缓蹲下,粗粝的手指拂去她滚落眼角的泪珠。这双手这样陌生,她偏首阖紧双眼,无声地抗拒着。 身上陡然一轻,她被人双手抱起,走了出去。 朦胧中,她好像回到营州姜家府院,面阔进深的院中栽满白玉兰,碧绿的叶子层层簇簇,不留丝毫空隙。 微风吹来,拂动绿叶,大瓣大瓣的乳白色花瓣坠落,跌进尘土中,姿烂漫,质如绵。 彼时父亲头发还未斑白,骑马时颇有气势,姿势矫健优雅,她闹着也要骑马,父亲不允,她便坐在地上嚎啕,惹得周围人家都过来笑看。 父亲无奈,只得抱她上马,坐在身前。又在街巷买了纸鸢,抱着她至郊外放到暮色渐近才恋恋不舍地归去。 兄长看不惯父亲许配给她的男子,总是在她面前讲他坏话,时常问她:“淑禾,我且问你,兄长和你要嫁的人同时掉落水里,你先救谁?” 女童眼眸轻眨,满脸无辜,拽着系在衣裙上的穗子,奶声奶气道:“可是,哥哥,阿姜不会游泳。” 兄长双手叉腰,瞪着眼睛蛮不讲理,高声道:“暂且不论会不会游泳,你只回兄长的问题便是,你先救谁?” 姜淑禾绞弄着手指,眼睫轻颤,低眉细语:“自然先救哥哥。” 毕竟她还没嫁给他,两人就不算至亲。 姜叔英英眉竖挑,尚不满意,接着刁难:“那淑禾再来回答,兄长和你要嫁的人相比谁更俊美?” 姜淑禾双手捧着圆嘟嘟的脸颊,撅着嘴巴心道淑禾还未见过他,如何能答得出这个问题? 但她伶俐机敏,知道哥哥在面前就讨好哥哥,遂片刻不犹豫地回他:“自然是哥哥更俊美一些。” 姜叔英眼角终于含着丝丝笑意,抬起手臂用指尖戳她额头:“算你有良心,以后嫁过去也不能偏向他。”又用力摇晃她薄薄的肩背,“记住了没?姜淑禾。你是我姜家的女儿,是我姜叔英的妹妹。” 姜淑禾吁气点头,总算过去这关。 但有一件事她后来觉得是骗了兄长的,那就是她要嫁的人还是比兄长俊美轩昂许多。 大夫隔着帷帐给姜淑禾把了脉,只说因着身体瘦弱气虚血亏,寒邪入体,并不碍事,给小姐服些麻黄加术汤便好了。 贺俊臣吩咐高达携来衾被,覆在她身上,又熬了药端到床沿给她喂下。 拿来锦帕过了温水,轻轻擦拭她额头面颊,见她手指肤白细嫩,感觉身体血液上涌发热,踌躇片刻,还是牵起她手来轻轻吻了吻她掌心。 裹着被子的人迷迷糊糊,嘴唇微启,口中一直念叨着她父亲的名字,又嗓音含糊似喊了声营州,贺俊臣漆黑眸子闪过光亮,皱着的眉才熨帖下来。 又听到她喃喃呓语,贺俊臣俯身贴近到她唇边,只听见她断断续续用微弱的声音喊着“沉庭…沉庭”。贺俊臣唇角抿成直线,冷冷睥睨着她,卷起手中锦帕啪得一声摔进铜盆中,水花四溅,地上洒落点点水珠。 待伺候完姜淑禾,他走出卧室只觉身心疲惫。但烦闷之气憋在胸口,甚难消散,抬头看了看天还未黑全,夕阳西下,晚霞似流火灼烧着天空,能蚀骨融金般赤红。 贺俊臣朝吴安抬臂招手道:“备马。” 吴安满面疑惑:“大人这么晚了还要去哪里?” “刑部大牢。” “刑部大牢?”吴安怔住,眼中更是困惑不已,“姜家小姐已经接进府中,大人还去牢里做甚么?” 贺俊臣捏着信纸一角咬着牙道:“去见一个该死之人。” 知否 每年被囚禁在刑部大牢的人不在少数,上至群臣庶吏,下到平民百姓,一旦迈进这高墙林立、冷墙铁壁的囹圄中总难逃脱一顿酷刑。 周身完整地进去,出来的时候就没这么好运气,断手足,挖眼睛,药熏耳,布蒙面,种种刑罚或轻或重,总要经受得住才能出来。 贺俊臣坐在长凳上,看着脚下骨肉翻出,形销骨立的人。 淋漓血水浸染了他的衣衫,他胸膛贴着地面,背部朝上,似乎这样能减缓身上的伤痛。侧脸朝着栏门,油灯光线昏暗微弱,照在他高挺的鼻梁,抿起的嘴唇和宽厚的下颌上,虽然全身污浊,发冠散乱,却有股说不出的周正之气。 贺俊臣视线往下移动,见他腿部血波浮动,汩汩而来,有两道血流蜿蜒而下停留在他脚底。 他掀起眼皮,长腿分开,慵懒地看着躺在地上的人,沉默片刻,冷嗤道:“你就是沉庭?” 沉庭动都没动,身上疼痛如刀割一般,只张开干裂的嘴唇,嗓音有些暗哑:“是,我就是沉庭。前些天刑部已经着人来审问过,我已将自己知道的江浙发生的事情悉数呈于供状,现在又要做什么?” 贺俊臣没搭话,起身走过去,沾着血的鞋底踩在他头颅上,血渍混合着杂草、泥土,沾满他眉眼。他垂首打量着脚下的男人,目光凌厉,声音冰冷:“是你与姜淑禾通的信?” 沉庭皱眉,还未待他回答,贺俊臣脚下使尽全力,左右拧着脚尖:“是你写信说要求娶她为妻?” 沉庭陡然睁大双眼,面部肌肉狰狞起来,冷嘶了一声。 这时候才明白来人的意图,微微错愕,话里含着悲切,颤声道:“刑部既查了信应该知道,我与她通信全是为私人事情,跟朝堂毫无关系,不必牵扯到她一个女子。” 贺俊臣自然知道,他将十多封信看得仔仔细细,从沉庭同姜淑禾诉说多日见不到她的思念之情,到姜淑禾同他绘声绘色讲述在街巷遇到的、听说的趣闻佚事。他能想象到她在桌前提笔回信时的言笑晏晏,不知相较面对他时深浅几分? 他不愿细想,挺耸的肩背一半埋于黑暗,一半亮在灯火下,沉下眉眼问道:“姜淑禾在她娘亲肚子里的时候,她父亲就将她指腹许配给我,你知否?” 这事是姜淑禾的私事,沉庭不曾听她提起,但无论有没有定亲,都不影响他对她的心意,思忖少顷?,神色坚定道:“这我不知,但这同我有什么关系?” 言外之意,我心悦她,与她无关,与你更无关。 贺俊臣冷嗤一声,挪开脚半蹲下去,眉峰挑起,眼神阴鸷,修长有力的手掌掐住沉庭的脖颈,手背浮起青色血管,缓缓吐出字眼道:“那你现在就该刻骨铭心,记住了,她未来的夫君是我,贺俊臣。” 说罢转过身去,灯光照着他轮廓分明的脸庞,浑身散发着阴郁之气,离开之前顿了顿,问沉庭道:“你可还有什么要说的?” 沉庭闭上双眼,攥住手心哽咽道:“我沉氏一族自生来就立誓效忠皇上,辅助梁氏。若户部的钱还不够,我沉庭的俸禄还有些,愿双手奉上,毫不犹豫。至于沉庭的命,皇上若需要只管拿走就是。” 贺俊臣听完偏过脸去斜睨着他,只是微笑:“放心,待皇上降下旨意,我会让监刑官给你个痛快。” 放开 姜淑禾醒来已是两日后,她缓缓睁开眼,坐起身轻轻拍拍还有些昏沉的脑袋,用手指捋顺如丝如瀑的墨发。 日光透过帷帐映在她脸上,眯起眼反手遮挡,这才看清帐外陈设,风格颇为简朴,只一个红木雕花梳妆架,一靠背镶板透雕玫瑰椅,一香几,三两个釉面青透的千峰翠瓷器。 室内和外间由水晶帘隔着,风经小窗飘来,用红丝线编缀起来的玻璃珠子便发出清脆的碰撞声,如雨点拍打着鹅卵石一般。 她端看着房里的一切,顿时清醒,叹口气,好不容易从牢狱中出来这又是把她捉到了哪里? 掀开锦被趿拉上绣鞋站起身,才发现身上着粉霞缎裙,心头一惊,往屋外走去。 见屋门口有个穿素净绿裳的婢女垂手而立,她身上还有些软绵无力,倚着门问道:“这是哪里?我怎么出了刑部大牢来到这儿?谁将我带过来的?” 婢女见她醒过来面露喜色,忙屈膝行礼,安慰她道:“小姐莫急,身子刚好别再吹了风,这是刑部主事贺大人的府邸。” 姜淑禾皱着眉头凝思,刑部主事,那应该是前几日审问她的人。又追问她:“他将我带到这里到底是何意?若案子结了,就该放我回去,我母亲和兄长不知道如何担心呢!” 那婢女支支吾吾,这等事情她也做不得主,只是垂首耐心回答:“奴婢也不清楚,小姐等大人回来同他商量就是。” “他人呢?” “大人这几日早出晚归,恐怕要等他空闲时候才能见到。” 姜淑禾冷哼一声,皱着眉转身欲回房里,脚步却突然顿住,瞥那婢女一眼,小声问:“我身上的衣裳是谁替我换的?” 话头转换的太快婢女懵了一下,随即明白过来,掩唇笑道:“小姐身上的衣裳是我家大人吩咐我给您换的,小姐不必担忧。” 姜淑禾悬着的心放下去,但面上不显神色,敷衍了两句,心思恹恹地回屋里去。 自那以后,她出房门府中的婢女就跟随她身后侍候,出府门又有侍卫拦着,姜淑禾气结却不知找谁发作,因为接连数日,除了婢女和侍卫,不见其他人的身影。 被困得耐心耗尽,这日午后她拎起房间里的瓷瓶怒声道:“你家大人意欲何为?快放我出去,不然,”她顿了顿,拿着瓷瓶走出房门,朝着院子放开嗓子喊,“再不放我出去,我…”抬起胳膊作势要摔,“我就将这屋里的东西全摔了!” 身旁的婢女岿然不动,不急不忙地看她,还柔声柔气地劝慰:“小姐,你身子刚好,可别动气。” 姜淑禾咬咬牙,忍无可忍,砰地将瓷瓶狠狠摔下,瓷渣碎落满地,反射的光锐利而刺目。 她竖着眉怒得颊腮都鼓起来,清清嗓子正要破口大骂,转头瞧见穿着素净白色衣衫的男子从西边院子走来,定神一瞧,正是那晚在牢里审问她的人。 那日是晚上见他,只觉得他气势凌厉冷峻,现下看倒显得沉静内敛许多。 姜淑禾见他走近,昂首挺直身板,气咻咻地瞪着圆圆的眼睛。 贺俊臣垂颈看地上的瓷器碎片,又瞧她脸色涨得通红,面无表情地只手环住她细腰,一把拎起来朝他院里走去。 姜淑禾身体倾斜在空中,手脚扑腾挣扎,恼得不行,只感觉自己牙尖嘴利,恨不得咬死他:“你快放开我!我并不认得你,你乃朝廷命官,堂堂刑部主事,将我关在院里做什么?!”心里委屈,眼眶微湿,说话都含着哽咽的声音。 贺俊臣默然不答,将她拎到房间外间,这才放下她,任由她站着,自己坐下,端起碗拿起筷箸挟盘中的红肉,淡淡道:“陪我吃饭。” 姜淑禾咽咽口水,摸摸肚子,才想起来还没有吃饭。轻哼一声,她可不跟自己的身体置气,拾起筷箸也吃起来。 心里装着事,扒拉两口食之无味,想着自己现下已无性命之忧,但沉庭还不知如何呢,遂试探着问道:“大人,沉庭…他还好么?” 贺俊臣面露微笑,挟块口条使劲嚼了嚼,姜淑禾能听到他咬牙嚼碎肉块的声音,听到他不咸不淡地回答:“很好。衣食无忧,身体康健,我已嘱咐狱卒,会好好关照他。” 姜淑禾唉叹一声,肩膀也塌下去,眼睛涨热,愁苦地问他:“皇上打算如何处置他?” 贺俊臣强忍着怒气,听她声音滞涩,失去胃口,忍不住心软,停箸抱胸道:“放心吧,他那条狗命,一时半会儿死不了。皇上只说将人关着,待风头过去再处置。” 不说杀亦不说放,此时用拖字很有效。 说完他又拿起筷箸,挟起盘中的肉恨恨吃起来。 姜淑禾听了这话破涕为笑,这才挟了口肉放进嘴里。只觉得这肉柔软嫩滑,味道鲜美,咀嚼起来汁水四溢。 她歪着头问道:“这是什么肉?奇怪,我怎么没有尝过?” 他还未开口,姜淑禾便听到门外传来沉沉的脚步声,抬头看去,见高达手捧着一只精巧的木盒子走进来,将它放在桌上,眉眼间尽是快意,拱手朝贺俊臣行礼:“大人,已经都交代清楚。” 贺俊臣眼眸阴沉,齿间散发冷意:“早交代便好,何至于受这个罪。” 见姜淑禾探着脑袋朝木盒子左瞧右看,他双手抱胸倚着椅背,勾起唇角,朝她抬抬下巴示意,“你自己去看。” “嗯?”姜淑禾好奇心起,揉揉鼻尖,眨眨眼问道:“里面装的什么?” 等不及他回答就伸手打开盒子,见里面装着血乎乎的一块肉,还没反应过来是什么,脸贴近去瞧,这才发现好像是人的舌头…. 她吓得“啊”尖叫一声,慌得从椅子上起身后退了两步。 高达看她吓得跳脚,低头憋笑。 贺俊臣瞅她这样子又好笑又有趣,比他小好几岁的小姑娘呢,没见过世面的样子。他扬起眉,眉眼间有几分肆意骄纵:“今日牢里有个罪犯用尽数十鞭子还是嘴硬,怎么也不肯供出罪情,你猜我怎么让他开口的?” “我用刀刃连根截去他的舌头,一刀切之,拔下来的时候他满口鲜血,话都说不出来。我同他讲,不愿意开口便不开口,舌头拔掉就是,若还不愿意动笔写,手指也一根根敲断。” 说完眼睛阴沉沉地,死盯着姜淑禾的脸。 姜淑禾怯怯地觑着他,漆黑的瞳仁映着他洁白的牙齿,闪亮闪亮的,有些惧怕。 他突然高挑眉峰,笑得灿然,勾唇好以整暇地看了她片刻,修长的手指指着盘中的肉说:“你猜这是什么?” 姜淑禾半眯着眼睛瞥血淋淋活生生的舌头,眼珠转动,又瞧见盘中的红肉,不敢置信,捂住唇指着他“你,你”了两声,跑到院里哇地一声呕吐出来。 直呕得眼泪都流出来,又惊又惧,回到屋里全身已经疲惫无力,瞪着红通通的眼睛咬唇缩着身子。 贺俊臣面无惧色,见她憋屈的样子,顿觉前几日的恶气消散一些,解释道:“你怕什么?这是猪的舌头,你以为是什么?”又挟一块慢条斯理地品尝:“嫩吧,看起来是比人的舌头鲜嫩多汁。” 姜淑禾不理睬他的嘲弄,正襟危坐,一板一眼对他说:“我既无罪明日便可回府,你把我拘在府中做什么?” 贺俊臣垂下眼眸,默不作声,沉思片刻说道:“过几日我送你回去就是。” 姜淑禾愣住,倒没想到他答应地这么痛快,咬着牙笑盈盈地扔了句“如此甚好,愿君守诺”就拔腿跑回屋了,再也不想理这个人。 安好 连着几夜姜淑禾睡得都不安稳,翻来覆去,呼吸不顺,总是梦到有人隐藏在黑暗中直勾勾地盯着她,眼神幽幽,看得她不禁打个寒颤。 贺俊臣倒是酣然入梦,一夜好眠,不知因何心情舒畅,每日寅时就起来去上早朝。 巍峨的宫墙漆成朱红色,在霞光中矗立着,三三两两的朝臣往宫门外走去。 姜叔英凝望着眼前欣长高大的背影陷入沉思,若不是吏部任免官员时会通知名讳,他还真认不出这位刑部主事就是多年前在营州那位。 彼时还是个意气风发的清瘦少年,金色冠带束发,眉眼斜挑,多年未见愈发沉稳,在朝堂上与官员争辩时才显露出英姿勃发的神采。 他仰头看碧蓝澄澈的天空,薄云飘散,如柳絮一般,直飞入他烦闷的心中,恍然回过神来,按按额角掀袍追了上去。 “贺大人留步。” 贺俊臣放缓脚步,转身看去,姜叔英跟上与他齐平前行,讨好地赔笑,先向他委婉问候:“营州一别,将近十年未见,贺大人可还安好?” 贺俊臣知道他是有事要问,也不戳破,只不咸不淡“嗯”了一句,侧身拱手道:“多谢姜大人关心,贺某在营州吃得饱,睡得暖,安然无恙。” 这话客气平常,但总听着语气不善,姜叔英瞥他眉眼,无甚表情,拿不准他心里的想法,斟酌片刻还是开口:“沉庭的案子陛下暂时按下,敢问贺大人,舍妹何时能从牢里出来?她素来身体娇气,再耽搁恐怕身子吃不消。” 贺俊臣听了这话嘴角翘起,是挺娇气,不过,“她已经从牢里出来了。” “哦?”姜叔英望着他,不解话中含义,“她并未返回家中。” 贺俊臣眸光闪烁:“姜小姐身体不适,暂居在我府中。” 姜叔英倏然停下脚步,眉头紧皱:“暂居在你府中?” 贺俊臣一脸坦然:“正是。” “三年前…淑禾往营州寄信,你没收到?” 那是给贺家的退亲信,还是他字斟句酌地念,姜淑禾一丝不苟地写下来的。 “收到了。”贺俊臣微笑回答,数年未见初次收信就是退亲信,他记忆犹新?。 “那贺大人现在这么做是甚么意思?” 看他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,姜叔英心里就恼火,但脸上还是风平浪静,跻身朝堂已将他磨砺得再厌恶都能忍耐住脾气,虚与委蛇。 贺俊臣不慌不忙,慢慢说道:“她身体确实孱弱,在牢里待了几日未用刑就晕过去,大夫说牢里湿寒,需好好静养些时日,我便将她接入我府中。” 察觉到姜叔英朝他投来的怀疑的眼神,贺俊臣补充:“放心,我已答应令妹,等她恢复好就送她回姜家。” 他这话圆得周全,有礼有节,再推拒反倒显得不通情达理,在他府邸总是比牢里好,姜叔英心里无奈也只能客客气气道谢,不再纠缠。 姜淑禾独自待在屋里百无聊赖,暮春时节,阶下两棵海棠树正争奇斗艳开得旺盛,枝朵探进室中,姜淑禾纤指折下两枝,在指尖捻揉拨弄,芳香浓郁扑鼻,惹得人闻之欲醉。 忽然听到院中有人窃窃低语,隔窗而看,府中婢女后面引着的竟是贴身侍女桃枝。桃枝也看到姜淑禾,欢喜地小跑进里间,低声哽咽:“小姐…” 两人年纪相仿,姜淑禾往常待她宽厚,骤然分离这么多天真让人牵肠挂肚。姜淑禾握住她的手,也是泪眼朦胧,两行清泪坠落在手背。 抱头痛哭半晌,姜淑禾拾掇思绪,想到她不在府中不知家人如何担惊受怕,忙问她:“家中一切可都还好?母亲身体如何?” 桃枝笑着宽慰,小姐放心,家里都好都好。说完从肩上取下褐色包裹,说道:“少爷问了刑部的大人,刑部的大人便差仆从接我过来侍候小姐,这里头都是小姐常穿的春夏衣物,零七八碎的各色物品。” 桃枝从包裹最里侧掏出一块绢帕包着的物件,层层揭开展给姜淑禾瞧:“夫人让我把平安扣也带过来,这物件还真神奇,从小带到大说不准早有灵性,那几日去换红绳没有带,小姐就…” 姜淑禾接过圆润的青色平安扣,挂于脖颈贴身带着,玉扣冰凉,激得她嘟起嘴满脸烦闷:“也不见得有灵性,就是流年不利。” 流年不利到牢里走一遭,还流年不利遇见个无礼的男人。 好在这几日看不见他身影,姜淑禾恨恨地想:忙病了才好! 合香 姜淑禾没有得偿所愿,贺俊臣每日还跟往常一样晨出暮归,忙得脚不沾地,更无暇顾及身体是否有恙。 她年幼耐不住性子,见庭院宽敞清净,日光明媚,也给自己找事来做消磨时光。 差桃枝取来青绿泛灰的瓷器熏炉放在矮桌上,先以花露净手,然后逐次往熏炉中放入檀香、白芷各一两,沉香二两,丁香一两,又摘了几瓣海棠花放置其中。 添上几汤匙野蜂蜜,把它们一齐捣碎研制成末,置于炉内焚烧,缕缕轻烟从熏炉顶盖的镂孔慢慢溢出,幻化成乳白色雾气,笼罩着一切。 朱火青烟,余香袅袅,姜淑禾一直折腾到夜暮四合,又意犹未尽地拿本书,垫着软枕倚在榻上看了半晌,看得眼睛痛了才让桃枝熄灭烛火。 睡得迷迷糊糊中,姜淑禾好像闻到一股浓烈的酒气,梦中自己还饮酒了么,小脸蹭蹭枕头,嘟囔呓语几句。 感觉到自己嘴唇上有一片灼热,她无意识地挥手拍去,却摸到一只滚烫的手腕。她骤然惊醒,手撑起上半身,退缩到床里去,一手扶着墙壁,一手防备地挡在胸前,声音虽厉却还有些嘶哑:“你是谁?” 黑暗中看不清来人的面庞,只能就着淡黄色的月光看到他挺拔修长的身形,因镀满月色,轮廓都变得清冷起来。 四周寂静,呼吸交织清晰可闻。姜淑禾纤细的腰肢被一双遒劲有力的手掌搂过去,整个人被按倒在榻上。 黑暗中她的触觉变得异常敏感,能感觉到颊边有股热气,他在用力地嗅她颈子。 然后姜淑禾听到低沉的带有酒气的笑声:“你怎这么香?” 姜淑禾愣住,继而愤怒地睁大双眼,这声音…又是那个狗东西! 姜淑禾想劈脸给他一掌,但想到他在狱中锐利冷冽的眼神,还有木盒子中血淋淋的舌头,又败下阵来,只是双手抵着他胸膛,压低声音贴着他耳朵问:“你吃醉了酒梦游是不是?” 贺俊臣手肘撑在她身侧,好像全然没听见,她说话时口中呵出的热气在鼓动他,怂恿他,全身像被火点燃一般,热烈地灼烧着。 他低下头去咬她手指,姜淑禾要抽回来,他便齿间用力死死咬住。 姜淑禾倒吸一口气,又疼又委屈,磨磨牙把他手抓过来,在他手背上狠狠咬了一记。 贺俊臣吃痛,不情不愿地皱起眉头放开她手指。她终于得以喘息,偏过头去躲避他的捕捉,但她身体沁出的香气混合着他身上的酒气,缠缠绵绵,纠缠在一起,怎么也分不开扯不清了。 姜淑禾尽力调整呼吸,抚平微乱的鬓发,伸出手拍打他肩膀,愠怒道:“你再这样放肆我喊人了!” 桃枝就住在对面厢房,大声喊她她总能听到,只不过这样的事她还是想自己处理,不想被人知道。 贺俊臣不理她,双手转而去扯她薄薄的寝衣,姜淑禾惊魂未定,心脏又扑通扑通剧烈跳动起来,全身织了一层密密的汗。 突然,他顿住动作,漆黑的眼眸冷冷地盯着她雪白肚兜上的一枚玉扣,停留片刻,又展唇笑了,声音温和起来:“你还愿意戴着…” 说完就倒在她身上,一动不动。 姜淑禾使劲推他不动,连手并脚把他翻到床榻里侧。在床边站了一会,确定他睡沉了,才朝他痛啐几句:“狗东西!没脸没皮!” 想想尤不解气,找出一双要盥洗的袜子,走过去轻轻掰开他嘴巴,然后重重地塞进他嘴里,笑着骂道:“你不是爱吃么,都给你吃。” 这才拿件薄衫披在身上,趴在外间桌上睡去。 论心(上) 次日天微微亮,姜淑禾就睁眼醒来,舒展了会儿全身酸痛的颈背,起身拨开帘子看躺在床上的人,见他头深埋在寝被里,长腿长臂地占满整张床。 呵,她在外间将就一夜,他倒睡得安稳惬意。 姜淑禾绞着帕子气冲冲地转身出去,用铜盆接满冰凉的井水,将丝帕浸入水中,走到床前站定,把帕子展开“啪”得摔在他脸上,骤起的风拂开他鬓边散落的碎发。 姜淑禾冷眼睇他,有的是法子让他醒来。 贺俊臣拿开覆在面上又冰又沉的东西,缓缓睁开眼,就看到眼前满脸倦意,眼底乌青,耳垂赤红的姜淑禾,再瞧瞧自己手旁落有两只雪白绫袜,也反应过来,昨夜大概是喝醉酒进错院子了。 他难得想装回傻,摸摸鼻子,茫然地看着姜淑禾,小心问道:“怎么了?” 姜淑禾听到他这话更是气不打一处,他咬她手指,扯她寝衣,偷窥她的玉扣,现在还装傻充愣问她“怎么了”! 他慵懒地坐在床榻上,姜淑禾笔挺地站着,逼近他,低头俯视他,这次总算在气势上略胜一筹。 她呼吸不紊,怒斥道:“你…你还问我怎么了,你看你现在躺在哪里?!”边说边拽他袖子让他起来,“你快些起来,快点快点,趁他们都没醒。让别人看到你在这我可说不清了,快快..” 边说边推他出房门。 贺俊臣唇角含着笑意,刚迈出房门两步,突然又转身回来,语气很是轻柔:“昨日喝酒误事,是我的错,今日天气晴好,你若得空我可陪你去潮定河赏花。” 顿了顿,认真看她眼眸,“愿意去么?” 这是向她道歉的意思?姜淑禾撇撇嘴,心道我才没这么好哄骗,以为她是七岁稚童么,给颗糖就跟着出去。 贺俊臣看透她心中所想,挑眉继续劝说:“现下春花开得正盛,再不出门花就要谢了。”似笑非笑,补充一句,“我炙鱼给你吃,算是赔罪,去不去?” 姜淑禾垂下眼睫,白皙透亮的脸上浮现红晕,手指缠绕着散落肩头的发丝,卷起又松开,还是犹豫,含糊道:“只你我两人?” 只两个人她可不去,免得他再… 贺俊臣看着她警惕地滴溜溜转的眼珠,想了想,开口让步:“若不放心,让桃枝跟着去便是。” 姜淑禾在牢里被关几天,又在他府邸憋了些天,早就按捺不住出门玩乐的念头。这霸道蛮横的人总是以大夫让她静养为借口,不让她出去。这次他主动提出,姜淑禾犹豫片刻,就满心欢喜地答应了。 贺府大门外,姜淑禾翻身上马独自坐在马背上。她幼时总是吵闹着让父亲教她骑马,学了许久,虽能骑奈何骑术平平只能徐徐前行。 贺俊臣和高达各骑一匹,桃枝不会骑马,只得同吴安共乘。 “小姐..”桃枝蹙着眉,委屈巴巴得看着她,羞得耳朵红通通的。 姜淑禾见她和吴安虽同乘一匹马,中间隔着一人距离,掩唇俏然笑道:“委屈你了,忍一会罢,我这骑术只能单人骑,让吴安带着你还更稳妥些。” 吴安抬臀欲往前坐,以便拉稳拽好缰绳,桃枝却嫌弃得不行,边嚷边曲肘给他一记:“离我远些!” 吴安被她撞得“哎呦”一声,用手揉着胸口,摇摇头悻悻地看着她:“你这女子,真是蛮不讲理。” 姜淑禾听了抿唇笑笑,看到贺俊臣也侧首朝这边张望,两人视线交汇片刻,谁都没张口,又默然别过脸错开去。 论心(下) 贺俊臣一行五人收拾妥当,终于慢悠悠向东行进,耗费大半个时辰才抵达潮定河。 潮定河起于燕山山脉,自丰宁县蜿蜒南下,因分为潮、定两河,在京城觅云相汇而得名,是南方诸省给北方防务官兵供应粮草的漕运要道。 河堤两岸樱树株株开得繁盛浓密,远远望去漫山遍野都是粉色积雪,微风徐徐,樱枝迎风摇曳,沙沙地响。 花瓣如细雨洋洋洒洒飘落,落在碧绿青翠的草丛里,落在平缓如镜的湖面上,有几片粘在姜淑禾鬓边,衬得她愈显娇媚。 因着不是雨季,潮定河的水位不深,竭不过膝,天气渐渐变暖和,河水也不至于冰凉刺骨。 几人将缰绳缚在树上,贺俊臣寻了个干净的斜坡,脱下衣袍给姜淑禾垫着,低声说:“你坐这,我同他们去叉鱼。” 姜淑禾看着他鸦青色的圆领衣衫,点点头曲膝而坐。桃枝捡了会干草和树枝,也过去坐下,见她俯瞰着堤下安静得出神,不明所以,晃晃她袖口,问道:“小姐,怎么了?” 姜淑禾摇摇头,微微抿唇,望着远处没有说话。 过半个时辰,三人手执长柄渔叉返回,叉上戳着还在前后摆尾的鲤鱼。高达把桃枝喊过去生火,贺俊臣顺手将渔叉递给他,径直走到姜淑禾身旁,伸手理平铺在草地上的袍子,头枕双臂面朝天躺下。 姜淑禾见状也跟着躺倒,昨晚没休憩好,正好补觉。阳光和煦温暖,斜照在她脸颊,手侧,腿间,全身都变得馨香软糯了。 她阖上眼昏然欲睡。 贺俊臣以手支颐,侧过身来端详她,她的面色比在狱中见到时更加红润艳丽,桃腮滚圆,曲线益发袅娜曼妙,像只熟透的蜜桃等人采撷。 他禁不住遐想,自己用指尖去描摹她卷而密的鸦睫,细挺的鼻梁,而后流连至圆圆的下颌,轻轻摩挲她俏丽嫣红的双唇。 鬼使神差地,他拾起姜淑禾垂落在青衫上的一缕细发在鼻尖深嗅,还是今早醒来时闻到的馥郁气息,熏香时是掺了蜂蜜么,心里一动,齿缝间迸出的话却是:“你在江浙,过得很好?” 姜淑禾阖目养神,身体变得松弛又软绵绵的,半睡半醒间漫不经心回他:“尚且不错,衣食无忧。” 她面带笑容回忆,声音愈发飘忽起来:“江浙如这般的河道比比皆是,比这还宽阔漫长。盛夏时节,夕阳映在河面,波光粼粼的像镀一层金子。” “波上泛着许多小舟,我那时常溜出府去划船,将船停在河中央,荷叶青翠如盖掩着,我便躲在船舱里览书,乏了就躺在里面打盹小憩。”讲到这她昂首扬颈,颇为自得:“兄长泛舟而来却总是找不见我。” 贺俊臣凝视着她的脸庞,她兀自笑着,口中露出光亮整齐的牙齿,那颗乳牙已经长齐了,洁白的。 他挪开目光,默不作声,静默半晌,沉吟道:“你如何认识的沉庭?” 姜淑禾跟他聊得睡意全无,也侧身转过来以手支额,两人相对而视。 她继续说道:“年末岁除出去游玩时碰到的,街上人熙熙攘攘,许多人围着个小摊猜字谜,初始还有十余人一起竞猜,过了会只有五六个人,最后只剩下我们两个了。” 姜淑禾对着他莞尔一笑,明眸弯弯地问他:“你猜我俩谁胜谁负?” 贺俊臣抬起眼皮斜睨她一眼,面无表情道:“你。” 姜淑禾抚掌称赞:“你怎么猜到是我的?” 贺俊臣轻轻勾下唇角,眼底却没有笑意,目光沉沉,没有说话。 姜淑禾见他不言语,开玩笑地说:“跟你们比诗词歌赋,经义策论我自然是比不了,猜猜字谜我还是很有把握的。” 贺俊臣冷冷瞥她一眼,也不反驳。其实倒不是在乎谁输谁赢,大抵姜淑禾亲近的人他都是看不过眼的。 姜淑禾看着背对暖阳的男人,他的轮廓高挺深刻,眉疏目朗,带着隐隐怒意时眉尾又会扬起,瞳孔幽深漆黑。 她不知想到甚么,垂颈低头,手指来来回回地拨弄地上的青草。 贺俊臣瞅她动作,疑惑地看着她,半眯起眼睛问:“怎么了?” 姜淑禾微微启唇,还未来得及思考话先出了口,垂首细语道:“你比我兄长好看。” 贺俊臣闻言噗嗤笑出声,继而胸膛发出闷笑,抑制不住似的。 她被他笑得脸颊发烫,有些懊恼不该信口胡说。 贺俊臣看出她的羞涩,收敛起笑容,表情有些玩味,沉默良久,还是忍不住问:“比之沉庭如何?” 姜淑禾愣住,比沉庭么,竟真的仰面思考这个问题,捏捏下巴,刚想回答,只听贺俊臣咔嚓一声单手折断握在手里的树枝,直起身拍落粘在衣裳上的尘土灰屑,居高临下俯视平躺着的姜淑禾,很轻又很清晰地说:“他配与我比么?” 桃枝和高达、吴安在斜坡另一侧席地而坐,与两人相距有段距离。她心不在焉地扒拉着火堆,又提起身朝姜淑禾所在的方向瞥眼瞧去,又蹲下,如此反复数次,终于下定决心,迈腿走过去。 刚走两步,高达绕到她前头站定挡住。 桃枝往左迈一步,他跟一步,桃枝往右踏两步,他随两步。 桃枝瞪着眼抬头看他,忿忿然道:“还说我蛮不讲理,你挡着我又是甚么道理?” 高达冷着脸伸开手臂,语中夹带嫌弃:“我家大人喜清净,姑娘还是离远一些好。” 桃枝推他手臂,反被他搡得踉跄着后退两步。 吴安在篝火旁剖着鲤鱼,看见两人你推我挡,出言讥讽她:“你家小姐没长大,你一个婢女也没长大么?这么没眼力见儿。” 桃枝跺跺脚剜他一眼,她哪里不懂得,就是懂得才要过去看着,这是姜大人嘱咐下来的差事,为着这个才遣她过来的。 桃枝拗不过高达,只能踮脚远远望着,见两人躺在地上隔着半臂距离闲谈,贺俊臣突然起身朝这边走来,面色不虞,自家小姐跟在他身后,也是一脸不快的样子,她调转脚跟,忙跑回篝火旁看吴安剖鱼了。 原物(上) “狂妄,自大,傲慢,无赖,人面兽心……” 姜淑禾噘起嘴鼓着腮帮子躺在海棠树下的玫瑰椅上,手里撕扯着粉色花瓣,嘴里一边念念有词。 沉庭祖父是开国功臣,曾跟随先帝开疆扩土,南征北伐以取天下,先帝待他也算恩遇隆厚。天下既定,当今皇上对他远不如以往,但还是客客气气,优容宽宥。 沉庭父亲多病,心思也不在官途上,在江浙挂了个闲散虚职。沉庭自己是江浙巡抚,为人和善,行事正气凛然,哪里不配跟他比? 姜淑禾忿忿地想,又不是他的好友,轮得着他来品头论足,评判沉庭? 思索一会,姜淑禾顿时醒悟了,这怪不得自己,更赖不上沉庭,就是那人心胸狭隘,一个大男人针尖似的胸怀,整日在狱中跟犯人打交道,瞧谁都不顺眼。 海棠花枝被扯得光秃秃的,只剩个碧绿枝子,姜淑禾拿在手里晃晃,随手掷在地上,又用绣鞋使力乱碾了几下。 “哼,坏人。” 桃枝从灶房走出来,手中捧着个敞口浅底漆盘,盘里是摆好的几块乳白色银丝糖,丝线盘成团,酥脆软绵,香甜扑鼻,人还未走至身前,姜淑禾就闻到飘散过来的甜腻腻的味道。 桃枝将漆盘放在姜淑禾面前的矮凳上,笑着朝她示意:“小姐快尝尝看,府中厨娘做的,本来是他们做着自个吃的,我挟了一块尝尝,味道倒是不错,想来合小姐的胃口。” 姜淑禾取出丝帕揩拭干净手指,捏了一小块放进口中品咂,入口即化,舌根都被甜味包裹住了,她紧蹙的细眉终于展平。 桃枝蹲在她身侧,抚摸她垂在肩背的细软长发,见她发间簪着自己从府中带过来的珠钗,迟疑地问道:“这钗子小姐以前不常戴呢,我记得小姐最喜欢一支雕刻着花鸟纹的描金发簪,可是丢失了?” 姜淑禾口中咀嚼着银丝糖,慢慢抬头回想:“都是你给我梳妆挽发,我倒没太注意。” 脑中一亮,她蓦地想起甚么,猛然从玫瑰椅上起身,拍着大腿懊恼地说道:“啊呀,我想起来了,那支簪子,让他拿去了!” 她黑色的眼珠滴溜溜转,看着盘中的点心,心里即刻有了主意,朝桃枝勾勾手指,凑近她耳朵吩咐:“桃枝,高达不在,你去把吴安喊过来。” 她跳下躺椅朝桃枝坏笑:“就说这盘点心是专门给他做的,让他都吃光了才准走。” 桃枝一脸茫然,问道:“小姐,你要做甚么呀?” 姜淑禾双臂抱胸,挑眉凛然道:“做甚么,哼,他在狱里问牢头要走我的的簪子,我不提,他便不说还我。他不还我自己去取。” “你挡住吴安,千万别让他靠近西院的书房,记住没?”姜淑禾拍拍桃枝的肩膀,把这件要事交代给她:“我去去就回,你若看到有人过来,就在书房拐角处朝我啾啾两声,我就知道有人来了。” 桃枝哭笑不得地应下差事,望着姜淑禾点头:“奴婢知道了,小姐定要速去速回。” 原物(下) 姜淑禾从院子后头的走廊绕到西院拐角,探出半个脑袋,目光越过垂花门窥视了一眼坐在东院的吴安,桃枝站得挺直正好将他视线遮挡住。 贺俊臣书房门扉虚掩着,她轻轻推开就走了进去,又轻手轻脚闭紧房门。 书房内陈列简单,一张漆黑长桌,桌面上摆放着一方淡青色茶盏,笔墨纸砚,一把乌木书尺,一摞奏折,数册刑狱典籍,书桌旁放着一把紫檀木椅子。 尺丈远外软榻临窗而设,榻上放着一张矮桌,棋子乱糟糟摆着,仿佛历经一番惨烈厮杀。 她蹑手蹑脚走到桌前,亮晶晶的双眸探究地看着那摞折子,抚了抚心跳,屏住呼吸将其拿起。 徐徐展开,她一字一句地端详,折子上洋洋洒洒写着他奏请朱笔勾决的死刑犯的名单,沉庭未列其中。 她将折子放下,仍不死心,拾起桌上的书册迅速翻看,书页上只有他圈圈点点做的手记。 书桌侧边靠墙位置立着列书架,架子上摆满齐齐整整的书籍。姜淑禾走近去看,手指贴着书皮目光掠过书脊,并未有甚么特别之处。 她仰首扫视最上面一排,突然看到那排中间藏着本破旧的书,书首书根颜色发灰已然裂开,姜淑禾眉心一动,猜想大抵是他经常翻阅所致。 她踮脚伸手去拿,捧至胸前,随手翻翻书页,见书页正中间夹着一页薄纸,她把书合好小心放在桌上,拿近那张纸看,心蓦然一跳,随即愣住,目光凝滞。 这是她年少时亲手赠给一个身形高大挺拔的少年的画像。 这张画像她已有十年未见,十年啊,可那番场景她历历在目,仍在眼前,就像十天前才发生过。 姜淑禾心跳愈发迅疾,眼睛像被定住,掌心微热,指尖捏得隐隐生疼,脚底也变得软绵绵的。 胸口吐出口气,她再无力支撑身躯,猛然瘫坐在木椅上。 她嘴唇颤动,嗓子像被糊住了,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,又垂颈确认持在手中的画像——画像上的女童扎着两个圆圆的发髻,双眉正中间点一枚朱砂红点。 是他…可是,他在狱中听到自己的名字,却甚么也没有说。 甚么也没有说。 姜淑禾脸色变得苍白,眼神也失去焦点。她深吸几口气,迫使自己回笼神思。 也许他早就记不得了,那时他也不过十五岁,这其间生出数不清的幸事祸事。 “啾啾,啾啾”。 “啾啾,啾啾”。 窗外窸窸窣窣的声音打破她的沉思,她头脑霎时清醒过来,这是她和桃枝对的暗号,暗示有人要过来了。 她忙把画像放回书页里,又把书塞进架子上,推门而出。 桃枝见姜淑禾双手托腮坐在椅上,愣愣地盯着躺在桌面的玉扣,一言不发,就这样呆呆坐了半晌,奇怪道:“小姐,出甚么事了,怎么一直坐在这里看着这枚玉扣?” 姜淑禾木然地摇摇头,陷入深思,忽而启唇:“桃枝,你十多岁就来姜府了,可还记得幼时玩伴的样貌?” 桃枝努着嘴回忆道:“有些模糊记得,有些是完全记不清了。数年过去,少年少女模样早就大变了,就算站在我眼前我恐怕都不敢认呢。” 姜淑禾眉眼间染着倦色,喃喃道:“是么,那你可还能记起他们的名字?” 桃枝拍拍额头,恍然大悟:“哎,真是,他们的名字我倒是还记得清楚。” 姜淑禾勉力笑着:“是吧,名字应该是记得的。” 月色朦胧,院落寂静无声,吴安自西边院子飞奔至屋檐下,搅扰了这片安宁。 他立在门口垂手候着,等了会不见桃枝人影,扭头朝里间张望:“小姐现下可得空闲?我家大人有事邀您过去叙话。” 姜淑禾轻移莲步至外间,面无表情地问他:“甚么事情?” 吴安摇摇头,哂然一笑:“这个,我家大人倒没说,只说请您亲自过去。” 犹豫片刻,他又好心提醒:“小姐,我看我家大人面色凝重,他掌管刑狱,不论何事何人都严苛以对,您多担待。” 姜淑禾凝视着吴安躬身的脊背,眸光有疏离之色,微微一笑道:“我哪里敢担待他。你先过去,我随后就到。” 天色渐晚,微风骤起,姜淑禾站在廊檐下扬颈望天,月色已被乌云遮蔽,天空一片黑暗。 她抬手任风绕过她指尖,却觉湿润一片。 下雨了。 暗夜(上) 屋外阵阵浓云密雨,雨滴落在屋檐青瓦上,噼里啪啦作响。暮春时节,京城春雨贵如油,这场众人翘首以盼的骤雨终于下了起来。 疾风裹挟着窗外的枝丫,枝叶触在窗棂上发出嘶哑的响声,海棠树上的花瓣被纷纷吹落,在清冷的雨水中浮浮沉沉,再没有春日的娇嫩颜色。 书房内寂静无声,姜淑禾在书案前站了一会,贺俊臣斜靠着紫檀木椅,一手屈指揉着额角,一手展着一封文书。他手指俢长有力,文书展开后正好夹在他手指间。 姜淑禾面色如常,静静地看着他,眼睛眨也不眨。他比年少时沉静稳重了,浓眉墨瞳之间还隐隐含着霸道骄矜之气。他气盛的样子她自是见识过的。 姜淑禾收回目光,低垂着脸庞,问道:“大人找我要谈何事?” 贺俊臣默不作声,一动不动地垂首端看手中的文书。 姜淑禾依旧乖觉地站着,余光偷瞥他的神色,见他一副不予理睬的样子,自己亦无话可说,转身想往外走。 脚步还未迈出,只听得身后传来一道沉沉的声音:“你进我书房了?” 姜淑禾长长的眼睫微微颤动,他的话语气是质问意思却是不容置疑。 她用力圆睁着眼睛,咬着朱唇转过身来,打定主意不承认:“不曾。” 既没拿他东西,就不算进过他书房… 还装模作样露出关切之意:“莫不是府中守卫不严进了盗贼,怎么会丢东西?” 贺俊臣放下手中文书,一脸神色不悦,抬眼审视她,冷声道:“伸出手来。” 姜淑禾置若罔闻,身体纹丝不动。贺俊臣站起身来,他身高肩宽,将昏黄的灯火都遮挡住,姜淑禾立在他的阴影下。他下颌紧绷,提声命令道:“伸手。” 姜淑禾满心不甘愿地伸出双手,只见他从书案上拿起那把乌木书尺,啪地抽在她手心,门窗紧闭隔绝了雨声,书尺惩诫的声音脆生生的,愈显清晰。 贺俊臣再问:“你动我折子了?” 姜淑禾深深凝视着他,沉默不语。 贺俊臣见她目光如此坦诚直白地望着他,语中带怒:“你还不肯认?!”“啪”一声使尽全力抽第二下,抽得更狠,书尺落在姜淑禾细嫩的掌心,顿时殷红一片。 她气啾啾地别过脸去不瞧他,眉梢紧蹙,眼眶里泛着泪。 贺俊臣见她胸口起伏不平,脸颊鼓得圆滚滚的,嘴一扁,更加怒不可遏:“你还不服?!”。 说着将书尺扬得更高还要打,姜淑禾慌忙缩回手背在身后。贺俊臣怒极,伸手要将她手拽过来接着罚,姜淑禾使劲挣脱,甩开他手臂。 她转过头来,大颗大颗泪珠再也止不住,滚落至眼角颊腮,连手心的痛也忘记了:“我就是不服!我偷偷进你书房窥探你奏折是不对,可是你捡走我的簪子不还该怎么算?!” 她的声音平时是细细的柔软的,此刻却极其尖利高昂,她走近一步昂首逼视他眼睛,丝毫没有惧意,憋了半晌的话脱口而出:“我不止偷看你的奏折,还翻了你的书!你怕我发现甚么?” 姜淑禾横着眉扬起颈子,两人挨得如此之近,她说话时吐出的温热气息拂在他下颌。 贺俊臣目视她晶莹剔透的眼眸,泛红的鼻尖,浑身哆嗦的身躯,他微微低头,不曾回应。 姜淑禾见贺俊臣一言不发,扬起唇讥诮地笑了,笑得跟哭一样:“你在牢里见到我时就知道我是谁了吧?怎么,我父亲因事获罪,身首异处,你们贺家连一句话都不肯言,一封信都不敢寄。如今你见到我,连告诉我你是谁的勇气都没有,是么,贺俊臣,贺大人?” 她声音滞涩,泪水模糊了她双眼,她已经看不清眼前人到底是何模样。他还是她七岁时见到的人么?她的心仿佛被人攥在手心里,任人搓揉捏弄。那些过往波澜再起,她痛,也要让他不好受:“你从营州赶过来想看甚么?看我姜家是否落魄?看我姜家的笑话是不是?” 贺俊臣嘴唇翕动,不可置信地俯看着她,他皱着眉,缓缓点头,目光深邃:“姜淑禾,你是这么想我的?原来我在你心里就是这样一个人?” 姜淑禾泪盈于眸,微微笑着,声音很是平静:“你在我心底没有甚么印记,我们本就如同陌生人。” “陌生人?”贺俊臣吐出这三个冰冷的字,黑沉沉的眉尾扬起,压着眼睛,他咬着牙点头:“好,好,姜淑禾,你同沉庭是好友,是至交,同我…你同我是陌生人,好,好。” 他猛然攥紧手中的书尺,手背上青筋凸起,勾起唇角,语带嘲讽:“我知道你要找甚么。他的案卷早在刑部押着了,你以为还能在我书房找到?” 想到那日在狱中见到的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沉庭,贺俊臣当下只恨当时没有给他几脚。 “你为了他来我书房偷翻我折子,沉庭死而无憾了,你们二人情意真是深厚。” 姜淑禾不甘示弱,回击他道:“对,我对他情意当然深厚。我父亲深陷囹圄时,他为我姜家说过话,我姜家欠他这份情,自然要还他。” 贺俊臣听到她这样提及沉庭,好不容易抑制住的怒气骤然暴起,他倏然转身,拿出那几封雪白的纸笺,仿佛抓住了案犯的罪证,在她脸上甩动不止,厉声道:“你到如今还敢提沉庭,我问你,那时你我未退亲,你为甚么同他通信?!” 姜淑禾冷冷地嗤笑一声:“他是我好友,为何不能通信?就因为你?就因为你莫名其妙的小人之心?” 贺俊臣听到她这样形容自己,胸膛几欲炸裂,他将信笺摔在她脸上,脸色苍白,敛眉愠怒道:“我小人之心?他信中说要娶你不是他小人之心?你还有理了是不是?” 他逼近她,阴鸷地盯着她眼睛,声音几不可闻地颤抖起来:“他是你好友,是你至交,姜淑禾,我算甚么?你究竟把我当甚么?” 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靠近又突然顿住,高达站在门外有事要禀报,听到屋内激烈的争吵声吓得冷汗涔涔,进退不得,咬着牙关小心开口道:“大人…” 贺俊臣斜睇一眼紧闭的门扉,抓起桌案上的茶盏“哗”得往门扉上砸得粉碎,怒斥道:“滚!” 茶盏碎片落了一地,茶水溅到雪白的壁面上,洇染着黄褐色的水渍。 高达忙躬身应了一声是,缓步退出去又不敢走远,垂首在门外候着。 贺俊臣回头,目光掠过她脖颈间露出的红绳痕迹,他掀起漆黑眼眸,声调带着冷酷:“沉文忠之孙,沉纲之子,江浙巡抚,官秩二品,你心动了是吧?你是不是想嫁给他?” 顿了顿,他一把捏住她小臂,上身前倾,鼻息对鼻息,问道:“你既要退亲,为何还戴着订亲的信物?” 姜淑禾闻言愣住,珠泪无声落下,她从衣襟中掏出玉扣,狠狠拍在案上,决绝道:“好,不就是块玉佩么,给你,都给你!用不着你避嫌!我跟你们贺家再没有关系!” 她说完手背贴着脸颊推开门转身跑进雨幕中。雨势愈来愈烈,狂风乱作,乌云黑压压一片,雷暴席卷着雨水呼啸而去,连同她的背影一齐隐没。 贺俊臣紧紧抿着嘴唇,低头注视着被她随手丢弃的青色玉扣,那枚玉扣仿佛被这湿润的天滋润了,变得雾蒙蒙起来。